本博客作者为高级战略顾问钱京京，环境法律与治理项目的项目官员杨佳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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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增加应对气候变化投融资时，人们往往首先想到的是投资绿色低碳技术的研发和相关产业的建设，如可再生能源、绿色建筑、低碳交通等。人们也会希望给 “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NBS）更多的资金支持，如植树造林、保护海洋和湿地等，以加大自然界吸收二氧化碳的能力。容易被忽视的是如何帮助现有的碳排放高的企业向低排放转型。这种转型需要金融从两端助力 ，也就是既需要绿色金融帮助企业增加低碳优质资产和产出，又需要资金来帮助淘汰高碳资产，并能妥善安置受影响的人员。后者需要的是转型金融（transition finance）的帮助。
以低碳化为目标的转型金融是一个近两年国际上开始加大关注的领域，因为要实现巴黎协定的目标，需要强大的金融支撑，而转型金融是一个重要方面。今年三月，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所长周诚君在中金公司“碳中和2060”论坛上专门对气候转型金融做了阐述。他说：“转型金融更强调应对气候变化和低碳转型，可支持碳密集、高环境影响经济活动沿着清晰的路径向低碳和零碳过渡，因此更具灵活性、针对性和适应性，可更好支持我国大规模的经济能源结构转型投资需求。” 可以预期，中央政府和央行将会采取政策措施，鼓励和加大支持气候转型金融的实践。
助力低碳转型的融资手段和通常的做法没有什么不同，可以是债务性融资（如银行贷款和发行债券），也不排除权益性融资（如发行股票和股权），关键是筹得的资金要确实用来促成借债方的业务如期转型到低碳水平。虽然气候转型金融的概念不复杂（以下简称转型金融），但实际应用并不简单。本文介绍欧美在近期的相关动向。
欧盟：顶层设计先行
欧盟在7月6日发布了《向可持续经济转型的投融资战略》，强调转型金融的重要。这个文件是对2018年制定的《可持续增长行动计划》的更新和延续。《行动计划》在过去两年主要催生了“可持续金融分类目录”，出台了金融机构和企业对有ESG(环境、社会、治理)性质的一类金融产品进行信息披露的具体要求。新的投融资战略划定四项重点：
· 转型: 要开发金融工具和制定金融政策专注支持经济向气候和环境友好方向的转型
· 包容: 确保个人和中小企业也能获得可持续金融的支持
· 金融行业的适应和参与：整个金融行业要积极支持欧盟的绿色协议目标，不搞洗绿行为
· 全球抱负：通过国际合作推动全球的可持续金融议题
对转型金融的具体应用规则还在酝酿形成中，欧盟理事会责成由多方专家组成的”可持续金融平台”以过去两年开展的分类工作为基础进行。在此需要简单介绍一下可持续金融分类工作。
欧盟对可持续金融支持的经济活动进行详细分类和定义，出发点是为了防止金融机构和企业“洗绿”。随着环境保护理念的深入人心和对气候变化认识的加深，工业化国家的许多投融资机构和个人对环境和气候不友好项目开始持越来越谨慎和规避的态度，而贴了ESG、可持续性、绿色等标签的金融产品，得到越来越多的青睐。由于多种相似概念并存，如可持续金融、绿色金融、气候金融、ESG投资、与可持续挂钩的金融(Sustainability-linked Finance)等，欧盟认为有必要进行准确界定和分类，才能避免“挂羊头卖狗肉”的现象，提升投资者对绿色低碳项目的信心。
因此，欧洲议会和欧盟理事会根据前述行动计划，于2020年6月18日共同通过了著名的EU2020/852规则，简称为《欧盟分类规则》（EU Taxonomy Regulation），其中要求对 “环境可持续性投资”建立分类框架和评判标准，从而明确对哪些经济活动的投资、在什么程度上符合“环境可持续性”。
《分类规则》提出，评判一项经济活动是否具备环境可持续性，要看这项经济活动1）是否对某个或几个环境目标有实质性贡献；2 ）是否不对任何环境目标产生重要伤害；3）是否在实施过程中至少遵循欧盟对环境社会保障的最低规定；4）是否符合欧盟将建立的相关技术筛选条件。
《分类规则》确立了六大环境目标作为可持续金融支持的范畴：1）减缓气候变化；2）适应气候变化；3）可持续使用和保护淡水与海洋资源；4）向循环经济过渡；5）污染防治；6）保护和恢复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目前确认的与六大目标相关的经济活动分为13大类96项，其中没有包括任何直接生产和使用化石能源的活动。钢铁、水泥、化工等高耗能工业包括在内，但可持续金融支持的技术升级改造，都是生产中的温室气体排放强度对标欧盟最严的标准。
怎样保证可持续金融项目的实施也能名副其实呢？《规则》强调两项核心措施：信息披露和独立评审，认为评判一种投融资安排或产品的绿色标签的真伪，关键靠信息公开和独立评审。因此，所有金融机构和企业对自己的可持续金融项目要按具体要求进行信息披露，此事将于今年底或明年初正式启动。
筛选技术标准的编制工作自《规则》2020年7月12日生效后开始进行，首先对符合环境目标1和2的各项经济活动进行技术定义，明确“有实质性环境贡献”及 “不伤害任何环境目标”的具体指标。这项成果（以下简称分类目录）于今年6月4日获得欧盟理事会正式批准。
回到转型金融的话题。显然，严格的分类和筛选标准让碳排放高、甚至中等排放的企业难以获得可持续金融的支持。对它们来说，转型期会比较漫长，很难一步到位的进行减排改造。欧盟的可持续金融平台被要求研究如何对短期不完全符合分类目录标准的经济活动加以区分。
可持续金融平台基于对利益相关方的调研，于今年3月向欧盟理事会提交了《转型金融报告》，建议：1）在保证当前分类目录框架完整性的同时，尽可能扩大其覆盖范围，例如包括“向分类目录看齐”的经济活动” (Taxonomy-aligned)，虽然它们还不能马上达到筛选技术标准；2）择机开发补充目录，例如严重伤害环境目标活动清单、“不好不坏”活动清单等；3）同时利用其他政策工具支持低碳转型，如专门的贴标、制定转型路径等。
无论欧盟将会形成什么样的具体转型金融标准，信息披露和独立评估这两个原则一定会更加被强调，因为比起绿色金融和ESG产品较单纯和清晰的资金使用，支持“棕色”企业转型的资金不一定只用在绿色技术和绿色产业上，投资者不容易直接判断资金是否按他们的本意帮助了低碳转型。
金融界自己也理解这两个原则对出资方的重要性。国际资本市场协会 (International Capital Market Association - ICMA) 参考欧盟分类规则，于2020年12月发布的《气候转型金融手册》，主要内容就是对筹资方/借债方提出信息公开的要求。具体有四点：
1）筹资方要制定清晰的气候转型战略和设计相应的实施管理安排
2）筹资方的商业运作的转型要显示未来实质性的正面环境（气候）效益
3）制定气候转型战略要有科学依据，有具体目标和实现路径
4）气候转型战略实施时，在财务和管理上要保持公开透明
对转型金融的投资目前还不是很踊跃。Dealogic data的数据显示，2017年以来，欧洲仅发行了16笔转型金融债券，仅卖出7300万美元i。债券发行机构包括了欧洲建设发展银行，意大利SNAM公共事业公司、英国Cadent燃气输送管网公司。在没有明确的界定和核查程序情况下，转型金融的标签让不少人怀疑是商业银行不作为、继续支持高碳项目的借口而已。
美国：地方政策支持煤电提前退役
和欧盟相反，美国联邦政府还没有自上而下设计完整的绿色金融政策。过去四年里，特朗普政府在绿色金融领域不但没有建树，还有倒退ii。虽然新一届政府还没有发出明确信号要有动作，但7月份媒体报道说，美国货币管理署代理署长有意学习欧盟的做法，牵头协调相关部门制定绿色金融分类目录，为金融界和商界提供指导iii。
在地方层面已经有实际行动。美国多个州政府陆续出台了法规，允许电力公司发行债券来融资，让煤电设施实现提前退役。这也是一种转型金融的支持。
允许公共事业单位（如供水、供电、供气的公司）融资纾困早已有之，例如为了某次严重自然灾害后的重建，但专门针对燃煤发电设施提前退役，是近期的“创新”。美国已经有25个州的立法院授权可以对煤电债务再融资，目的是让煤电提前退役 。最新加入这个浪潮的是密苏里州和堪萨斯州。今年4月，与堪萨斯州议会在正反方争论两年多后，通过了决议，允许本州的电力公共事业公司，可以申请发行可买卖的电力债券，用于减轻提前退役燃煤电厂将产生的成本。 今年5月，毗邻的密苏里州议会以压倒性票数通过类似地方法律。
发行煤电退役债券是有监管条件的，关键是确保获得的资金真正用在煤电设备提前退役的成本上，包括帮助受影响的工人转业，投资新的可再生能源发电设备等。为了防止“洗绿”，这些州政府都指定一个委员会负责逐个审批电力公司的债券发行申请。有些州明确要求，转型融资措施决不能造成用户电价的涨高，而且最终还要有所下降。
这种要求是否实际？没有输家的转型金融逻辑是什么呢？
关于美国煤电厂提前退役的融资策略，洛基山研究所等三个环保组织在2020年6月联合发表的题为《如何提前退役 — 加速可行且公平的退煤》的报告有详细的观点阐述。这里仅简单解释用证券化方式怎样帮助电力公司提早退役煤电设备、进行低碳转型。
首先要有的必要条件是：煤电设施虽然还没到寿终正寝的年限，但是由于日趋严格的环保和气候政策的鞭策、清洁能源发电成本的快速降低，使得继续运行燃煤发电设备已经或即将不经济了，成为搁浅资产。考虑到气候风险，则越早淘汰，越可及时止损。
其次，有困境需要改变。对煤电设备本身的投资、历年更新改造的投入、加装环保设备的费用等，通常让电力公司还未能偿清相关贷款。虽然盈利很少，但继续运行至少可以获得电费的收益。因此电力公司被“困”在其中，只有继续通过电费的盈利逐步偿还债务或直到煤电资产价值全部摊销完毕为止。
所以，要帮助电力公司进行煤电资产的“绿色再融资”，目的是及早停止煤电设备的运行。以未来电费收益为担保发行债券，获得的资金用于退役煤电，如偿还贷款、帮助工人转业、增加清洁能源资产等，从而帮助电力公司通过一段时期实现低碳转型。这就是转型金融的作用。债券比起商业贷款，偿还期长，利率低，通常为2% - 4% ，而贷款的利率通常在9%或更高。
电力供应是公共服务，只有政府批准才能发行债券，项目也受到政府严格监管，因此对购买债券的投资者来说，这是一种风险低的投资选项。
自2020年下旬以来，美国密歇根、威斯康辛、新墨西哥三个州的政府已经开始实际批准电力公司的这类申请iv。总部在威斯康辛州的WEC能源集团(We Energies Co.) 本来在2018年已经提前退役了Pleasant Prairie煤电厂，但是未还清的债务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最初，公司向州政府申请允许提高电费获得资金。最终于2020年11月，公司与州政府达成协议，不是同意提高电费，而是允许发行1亿美元的债券。这项措施将在未来15年期间为用电户节省4000万美元的电费。但是“好事多磨”，现有的本州法规限制公共事业债券募集到的资金只能用于环境治理相关的投资，而煤电企业转型时，资金不可能只用于环境改善。因此州长已经向州议会提出建议，主张改革现有法规。最终会怎样修改相关法规，尚需拭目以待。
密歇根州的 “消费者能源公司”(Consumers Energy）也是2018年就申请退役位于卡恩(D.E.Karn)煤电厂，并希望用增加电费来解决债务和搁浅成本问题，但受到了环境保护和用电户团体的反对。后经多方协商，2019年达成一致意见，用转型债券方式退役卡恩煤电厂。州公共服务委员会于2020年12月批准了消费者能源公司的申请，允许发行6.88亿美元债券。公司承诺了不解雇工人，提供转岗培训，增加可再生能源发电（2030年达6GW光伏装机），并对煤电厂旧址重新开发、回馈社区。
新墨西哥州在2019年出台了《能源转型法》，其中允许以债券方式推动可再生能源替代化石能源，并为转型过程提供坚实的支持。2020年4月，“新墨西哥公共服务公司”获州政府批准发行以未来电费收益为质押的3.6亿美元债券，用于退役位于圣璜(San Juan)的 煤电厂和投资可再生能源发电，其中2000万美元用于员工转岗培训和遣散费，另1980万美元专门用于受影响员工补助、当地经济发展及原住民扶贫。该公司的计划显示，这种安排能给每个用电户每月节省6.87美元，全体用户到2023年的获益达8000万美元。
结语
就在本月初，国际媒体报道了亚洲开发银行正在与花旗银行、汇丰银行、保诚保险和黑石集团协商建立一个在亚洲推动煤电退役的转型金融机制的消息；亚行副行长萨伊德(Saeed) 表示，这个机制支持的第一个项目可能明年就能成交，应该会是一种混合安排，包括股权、债券、优惠融资等v。这是气候转型金融从概念迈向实践的又一迹象。
作为工业大国的中国，现在进入工业化后期，工业生产需要从多向强和精转变，而在双碳目标指引下也必须从高碳向低碳过渡，因此对转型金融的研究、实践和应用正当其时。自然资源保护协会(NRDC)中国项目基于过往煤炭转型与绿色金融项目的工作基础，近期启动了转型金融的研究项目，与合作伙伴一道，研究商业银行如何支持化石能源产业的低碳转型，并在山西省和内蒙古自治区两个能源重省，通过案例研究探索和试点如何利用转型金融机制，实现高能耗企业的低碳转型与煤炭产业的有序退出，以促进当地乃至全国碳达峰和碳中和目标的实现，以及地方的经济和社会在转型过程中的平稳过渡。后续会随着项目的推进及时分享体会和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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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资本监测网：Why transition bonds have failed to make their mark (2021.6.8)
ii. 例如，2020年9月美国证监会发布一项规则，缩减了投资方关注借款公司ESG风险的能力。
iii. 路透社：U.S. regulators seen developing ‘green taxonomy’ to provide guidance to financial firms (2021.7.14)
iv. 落基山研究所博文：Securitization in Action: How US States Are Shaping an Equitable Coal Transition (2021.3.4) （三个州的案例均来自此文）
v. 路透社：EXCLUSIVE ADB, Citi, HSBC, Prudential hatch plan for Asian coal-fired closures -sources (2021.8.3)
